August 26, 2011

現代約伯記

因為《生命樹》,我竟然翻起家中塵封的聖經,花一早上慢慢把約伯記讀完。對於一個傾向無神論的人而言,自發地閱讀聖經不算是一件很尋常的事。而這部相當宗教性的電影來到香港上映,想當然脫離本土經驗,起碼認識的看過這齣戲的每一位朋友都說有觀眾悶到中途離場。而讚賞它的朋友總是把它理解為描寫父子情與追憶童年往事,上帝的不過是充滿美國小鎮風情的佈景板。另一方面本土教會卻不見得像平常那樣鼓勵教友入場觀賞這部拍得非常美麗的宗教電影。但我們真的可以完全不理會它的宗教主題來理解這部電影嗎?思考這個宗教主題是教徒的專利嗎?這個宗教主題與我們香港人又真的距離有那麼遠嗎?重溫《約伯記》沒有把我變成基督徒,但成為了我在聖經中第一次得到的啟示。

小時候就讀教會學校,說是重溫一遍聖經並不為過。還記得小學一年級背的第一句金句是「罪的公價乃是死」。聖經課老師給我們講伊甸園的故事:阿當和夏娃是我們的祖先。有一天,一條蛇引誘他們吃了樹上的果子,獲得了分辨善惡的能力,忽然發覺彼此都赤裸。上帝震怒,將他們永久逐出樂園,展開了人類世世代代的悲慘生活。小學雞聽得張口結舌,顯然不很信服,但又說不出反駁的道理來。這情景大概是不少香港學生的集體回憶。當然後來也有不少同學信了教,基督教天主教今天能在香港落地生根,絕對是數十年來努力辦學的成果。而後來我也學會了駁嘴,阿當夏娃犯了甚麼罪?分辨善惡若是罪,我們讀書到底在幹甚麼?

但學懂駁嘴不等如學懂了如何解開困惑。電影中的Jack總是用一臉狐疑又帶點憂鬱的眼神觀察身邊各種無法解釋的事物:壞蛋、富人、窮人、嬰孩、逝者、滿身傷痕的小狗、走路東歪西倒的殘障人、調戲女仕應的父親……自小被教導要做乖小孩,因世界有因果善報。但事實是幸福不見得只落在善人頭上,惡運也不見得只懲罰壞人。期望與現實之間有太大落差,也只得張口結舌,無語問蒼天,只能拍打街上垃圾筒來發洩不安。你若試過這感受便自會明白。

上帝,祢為何要懲罰好人?《生命樹》整部電影其實都是圍繞著這一個問題打轉。純粹為駁嘴的話當然可以搬出哲學上有名的「三全」論證反證神不存在。如果上帝是全能、全知、全善,祂便不會容許世界有災難發生。但世界無處沒有災難,換言之,一是也許上帝沒有能力阻止災難,一是也許上帝不知道有災難,一是也許上帝故意不阻止災難。結論是,沒有全能、全知、全善的上帝。終於不再張口結舌,但駁倒了上帝又如何?沒有上帝問題仍在這裡:好人無好報的話,我還要不要做好人?

在這個意義底下,教徒和非教徒面對的是同一個人生處境的問題,沒有純粹屬於基督徒的問題,也沒有只有基督徒適用的答案。差點沒當上哈佛哲學系博士的導演馬力克(Terrence Malick)固然明白這一點,但也不妨回到聖經尋找答案。《約伯記》大概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要早質問上帝為何要懲罰好人。約伯是個義人,非常正直、敬畏上帝,是上帝最喜愛的僕人。上帝也看顧他,使他富甲一方,而且子孫繁盛。然而一切從上帝與魔鬼的一場打賭開始改變了。為了測試約伯的忠誠,上帝讓魔鬼把約伯的子女殺光,又讓約伯害病,令他非常痛苦。起初約伯仍不肯就犯,忍受了七天七夜,他終於開口抱怨上帝,怨上帝為甚麼要讓他出生,又為甚麼不讓他死掉。陪伴著約伯的三個鄰居雖然同情約伯,但聽到有人侮辱上帝,當然奮身護教,於是他們展開了一場冗長的辯論。

三位鄰居異口同聲說,上帝毫無疑問是公義的,如今上帝懲罰約伯,一定是約伯暗中做了壞事。不然,一定是約伯的家族中有人做了壞事牽連他。再不然,上帝也許為了管教約伯才降災到他身上,約伯還應該感恩呢!上帝不正正就是在懲罰約伯的信仰不夠堅定嗎?約伯自知自己沒有做壞事,是上帝在對他開玩笑。況且世界上那麼多窮人、不幸的人,他們都無辜,上帝也沒有伸手拯救他們。這三位鄰居都知道他為人如何,竟然為了為上帝辯護說出這些瞎了眼睛的話,使約伯非常氣結,要與上帝辯論。眼見四人爭持不下,上帝終於化成一陣旋風來到他們面前,回應約伯的質問。

上帝怎麼說呢?祂至少不會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場惡作劇吧?祂用整整三個章節述說宇宙萬物,日月星辰、高山河流、蕞林沙漠、樹上飛鳥、地上百獸、海裡游魚,反問約伯「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裏呢?」這答案著實來得有點無厘頭,上帝創造世界難道就表示祂有權愛怎樣便怎樣地對待祂創造的事物嗎?難怪觀眾們受不了《生命樹》中間一段莫明奇妙的「國家地理頻道」。話說回來電影反反覆覆不斷地拷問了上帝兩個小時,結尾也就突然莫明奇妙地想通了,走出喪子之痛。是屈服於創造者的肆意妄為嗎?若是這樣,馬力克導演大概也不會拍一部這樣的電影。而答案,其實早已包含在優雅的宇宙之中,當約伯、Jack的父親和長大成人的Jack從事業的成敗中抽離開來,注意到連花草樹木都是多麼的神奇,都是上帝的恩賜,能活著就該感到無比感動。在浩瀚的宇宙,無情與厄運不過是過眼雲煙。上帝原來是個泛神論者,更可以是達爾文主義者(你有見過福音電影裡有宇宙大爆炸和恐龍出現嗎?)。

上帝相信泛神論,有趣有趣。令人更驚喜的是馬力克對《約伯記》的推演。對,世界真奇妙,這道理我們都明白,照計我們自然會時常感恩,但為甚麼總是忘記?就好像Jack的父親,失業後才突然醒覺家人才是最重要,幾個鏡頭後,一家人已經收拾好細軟要搬離小鎮,Jack的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呼喝搬行李上車的兒子。一秒感動之後,一切又回復正常,好像甚麼都沒有發生。父親的確是錯了,不值得兒子尊敬。但或許我們一開始就問錯問題。我們總是依附一種人文觀念,任何事都要分辨對與錯,壞蛋應該下地獄,好人才值得上天堂。但自然世界有這種應得嗎?

馬力克(也就是Jack)說,是母親和弟弟令他學會了愛,明白為何要做一個好人。兄弟情是電影中最動人的一段。Jack用氣槍射傷弟弟的手指之後,心生後悔,拿棍子打算讓弟弟也打他幾下扯平。論公正,弟弟當然可以盡情報仇,但他只是作狀揮舞了棍子幾下,沒有打下去。愛讓他無條件地原諒了Jack,也無條件地繼續信任Jack。做好人,不是因為有好報,而是因為有愛。

電影的名字來自創世紀,阿當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就是為了永遠禁止他們吃到通往永生的生命樹。原來分辨善惡才是人類最大的詛咒。我們沒辦法不分事非對錯地生活,尤其在現今高度現代化的社會裡,事非太多,愛太少,這也許就是Jack在辦公大樓裡一臉茫然的原因。答案雖然不完滿,但是Nice shot好波。在《約伯記》的結局中,約伯終於拜服了神的大智慧,而上帝亦很欣賞他對生命和信仰的認真態度,治好了約伯的病,並賜他長壽和如向日葵一樣繁盛的子孫。另外,神也懲罰了奮力護教的三位鄰居,稱他們是「是編造謊言的、都是無用的醫生」。 這三位可憐的反面教材,實在值得宗教課的老師們、熱心傳教的教友和言論出位的教會牧師們借鑒。



May 18, 2011

懺悔錄


Now, looking back at that time, I can clearly see that the only real faith I had, apart from the animal instincts motivating my life, was a belief in perfection. But what this perfection consisted of, and what its aim was, were unclear to me. I tried to perfect myself intellectually and studied everything I came upon in life. I tried to perfect my will, setting myself rules I tried to follow. I perfected myself physically, practicing all kinds of exercises in order to develop my strength and dexterity, and I cultivated endurance and patience by undergoing all kinds of hardship. All this I regarded as perfection. The beginning of it all was, of course, moral perfection, but this was soon replaced by a belief in general perfection, that is a desire to be better not in my own eyes or before God but in the eyes of other people. And very soon this determination to be better that others became a wish to be more powerful than others: more famous, more important, wealthier. - Leo Tolstoy, A confession

April 28, 2011

寫…

[原來以前寫過D咁既野]

寫這個題目是我定的。定這個題固然是因為每次開始做一件事之前都固執地感覺有需要justify自己的行動,但其實也因為我本來就想寫這個題目,這個困擾我多時的題目。我想寫的是,我的文字恐懼。作為一個希望以寫字為業的人,害怕寫字簡直是自相矛盾。多謝脫俗的祺身先士卒繳文一篇,在不守信諾的壓力下迫使我在電腦前正襟危坐,勉勉強強地使用生疏的倉頡輸入法鍵入文字,並審視我的文字障。

對於我一直稱為寫字的這種活動,一般人稱為寫作,寫作的產物計有文學、詩詞、學術論文、時事評論等等,而從事這種稱為寫作活動的人,亦相應地稱為作家、學者、文化人乃至才子才女。當錯字stephy也晉升才女行列,我一直忌諱寫作這個字眼,好像只要把我按鍵輸入的一堆文字符號稱為寫作,便會把寫作這兩個字沾污似的。這是固然是我眾多對事物本身的偏執的其中之一,除此以外,還有另外的原因。到底,文字反映了甚麼?我能透過文字表達甚麼?宏觀家國大事,自問是無從談論;以某種身分代表同人說話,例如同齡人,卻自問徹徹底底是個非典型。事實上,又有誰能代表誰說話?曾蔭權不代表我,我也不代表任何人,除了自己以外。但我真能代表我嗎?還是,此時此刻我在鍵盤上敲下的文字,只是此時此刻因某些隨機的外界刺激緣起的思緒。哲學家討論艱晦的難題,卻沒有一個哲學家質疑寫作的問題。他們總是有力而且鏗鏘,彷彿他們寫下的除了真理以外再沒有別的。再者,我又憑甚麼斷定哲學家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畢竟我所知道的是這樣少。

基於這個原因,於是有不少人認為我妄想一鳴驚人,更甚者,是未出發先興奮,隻字未寫便想成名云云。他們不知道,這是一個文字障者近乎吹毛求疵的自我要求,為的是對文字本身的尊重,並把它看成是一個倫理問題。我的文字障病因自然不簡單,不是純粹上述原因可以完全解釋的。我還打算舉出無數病因,並且推翻以上敍述,那並不是我原來的意思。我還必須提出解決的方法,否則診斷則會是毫無意義的。可是不能再寫下去了,單是區區這數段文字,已耗費了不成比例的時間和精神。結果,還是成了一篇爛尾文章。

January 14, 2011

生死愛欲的挪威森林

一直覺得村上春樹的成功是個神話。他那瑣碎、隱晦、不太易懂的小說風格為甚麼竟能深深引著無數讀者固然難懂,但讀者們對村上的偏心就更難以解釋。讓《挪威的森林》變成電影,一方面是票房的保證,另一方面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朝聖的人越多,劣評就越多。網誌上許多人的觀後感是不知道到底電影想說甚麼,儘管每一個鏡頭都很漂亮。儘管很多人都看過原著小說,卻沒有誰把原著搬出來,印證:關於挪威的森林,村上說的其實是……因此電影之所以使我們有一種把握不住小說中心思想的印象,其實很可能是我們根本沒把小說讀懂。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我懂,因為我也是沒讀懂的一份子。但最近先是讀到一月三日明報影評〈家明雜感﹕請你永遠記著我 〉,頓有茅塞頓開之感,再看電影,不住驚嘆原來如此!電影中每一個情節對白都緊密地圍繞著主題,沒有搬字過銀幕的處理使主題比原著顯得更突出,導演顯然下過一番文本閱讀的功夫。假如我們沒看懂陳英雄說的其實是……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電影最忠於原著的情節當然是接二連三的床戲(雖然亦是最不忠於原著的:避免成為三級片的尺度真低得驚人)。主角渡邊一個不甚麼起眼的男子,女角色竟然像是指定動作一樣和他親熱,實在太超現實/太令人羨幕了。這是據我所聞最普遍的閱後感。當然僅是這樣並不足以成為村上走紅的主因。另一個對村上小說的普遍觀感,是那深深的無力感。那份無力感,似乎是空空洞洞無所指向的,一個文藝青年獨自看書獨自洗衣的慘綠生活有甚可觀呢?但慘綠之餘有性的點綴總算還不錯,可是為甚麼連做愛都覺得空虛呢?

性是慾,空虛正表示慾望之未滿足,看破紅塵的和尚又何來空虛?渡邊跟著學長去燈紅酒綠,雖然滿足了身體的慾望,但總是想念著無法與他一起的直子,這是愛得不到滿足。直子懷念自殺死去的男友,自責得無法生活下去,是為死。直子自殺,渡邊看著身邊最親愛的人一一離世,傷心欲絕,最後還是選擇好好活下去,儘管他知道將來會為三十歲時已記不起直子的容貌而自責,是為生。性與深深的無力感,歸根究底全為四個字:生死愛欲。

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生死愛欲。對於政治,我們可以漠不關心;對於金錢,我們可以活得簡樸;但生死愛欲卻永遠逃不掉。噪動的八十年代,噪動的大學校園,一群憤怒的學生衝進老教授的講台,對他說現在不是欣賞古希臘悲劇的時候!老教授徐徐地對學生說:我不認為這個比你們做的事不重要,但你們請隨便吧。文學的一個責任,就是要探究人性曲折。永恆的生死愛欲,與無法掌握的命運之間,就是人所身處之地。希臘悲劇最擅長構築這種處境。因為命運之捉弄使慾望得不到滿足,此種撕裂,造成了許多傷害。就連頭腦最冷靜的政治學家羅爾斯亦曾說過:「人一旦愛,遂極脆弱:世間沒有所謂愛戀之中卻同時思量應否去愛之事。就是如此。傷得最少的愛,不是最好的愛。當我們愛,就須承受傷害和失去之險。 但我們不會說,因為愛的風險太大,所以乾脆不去愛。情之所至,絕不言悔。」人一方面怕受傷害,一方面無法拒絕去愛。因為怕受傷害,有時候我們更寧願被愛。只有被愛的人才有權高高在上的任性地把辛苦買來的蛋糕拋出窗子外。

傷害之深,可以直接的摧毀生命。這種拉扯是屬於一個人的,沒有誰可以怪責,也沒有誰能夠幫助。直子對渡邊說他沒有傷害她,傷害她的人一直是她自己。我愛你愛他,相愛的人無法在一起,想實現的無法如願,要放棄卻無法忘記;沒有出口,亦沒有退路。故友木月、永澤女友選擇乾脆了結生命,直子、玲子精神受創不能自拔無法過正常生活。只有渡邊留下來,默默活下去。直子對渡邊說,你不必負上責任的。然而最後直子的離去讓渡邊傷心難過。好好活下來原是對愛你的人負責任。傷害已經太多了,我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再讓愛你的人再受傷害了。

但活下來不是出口。因為隨時間荏苒,渡邊會起不起直子的容貌,每一次遇上這種事,總是會大哭一場,然後好像學懂了甚麼,但下一次總又是無能為力。活下來不表示戰勝甚麼或超越了甚麼,但也只能默默地承受責任。就如古希臘悲劇,那深深的無力感來自於命運的捉弄。

電影裡最精巧的一幕,除了直子在草原上自我剖白那段長鏡頭之外,我更喜歡渡邊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仔細察看手心上剛復原的傷口,然後緩慢地、用力地,把結的焦撕掉,鮮血緩緩湧出……很多時候,不讓傷口復原的,是我們自己。然而,正正就是對傷口的執著,使我們成為與從來無愛亦從不受傷的永澤學長不同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才會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