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14, 2011

生死愛欲的挪威森林

一直覺得村上春樹的成功是個神話。他那瑣碎、隱晦、不太易懂的小說風格為甚麼竟能深深引著無數讀者固然難懂,但讀者們對村上的偏心就更難以解釋。讓《挪威的森林》變成電影,一方面是票房的保證,另一方面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朝聖的人越多,劣評就越多。網誌上許多人的觀後感是不知道到底電影想說甚麼,儘管每一個鏡頭都很漂亮。儘管很多人都看過原著小說,卻沒有誰把原著搬出來,印證:關於挪威的森林,村上說的其實是……因此電影之所以使我們有一種把握不住小說中心思想的印象,其實很可能是我們根本沒把小說讀懂。我這樣說不是因為我懂,因為我也是沒讀懂的一份子。但最近先是讀到一月三日明報影評〈家明雜感﹕請你永遠記著我 〉,頓有茅塞頓開之感,再看電影,不住驚嘆原來如此!電影中每一個情節對白都緊密地圍繞著主題,沒有搬字過銀幕的處理使主題比原著顯得更突出,導演顯然下過一番文本閱讀的功夫。假如我們沒看懂陳英雄說的其實是……的話,那就太可惜了。

電影最忠於原著的情節當然是接二連三的床戲(雖然亦是最不忠於原著的:避免成為三級片的尺度真低得驚人)。主角渡邊一個不甚麼起眼的男子,女角色竟然像是指定動作一樣和他親熱,實在太超現實/太令人羨幕了。這是據我所聞最普遍的閱後感。當然僅是這樣並不足以成為村上走紅的主因。另一個對村上小說的普遍觀感,是那深深的無力感。那份無力感,似乎是空空洞洞無所指向的,一個文藝青年獨自看書獨自洗衣的慘綠生活有甚可觀呢?但慘綠之餘有性的點綴總算還不錯,可是為甚麼連做愛都覺得空虛呢?

性是慾,空虛正表示慾望之未滿足,看破紅塵的和尚又何來空虛?渡邊跟著學長去燈紅酒綠,雖然滿足了身體的慾望,但總是想念著無法與他一起的直子,這是愛得不到滿足。直子懷念自殺死去的男友,自責得無法生活下去,是為死。直子自殺,渡邊看著身邊最親愛的人一一離世,傷心欲絕,最後還是選擇好好活下去,儘管他知道將來會為三十歲時已記不起直子的容貌而自責,是為生。性與深深的無力感,歸根究底全為四個字:生死愛欲。

這是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生死愛欲。對於政治,我們可以漠不關心;對於金錢,我們可以活得簡樸;但生死愛欲卻永遠逃不掉。噪動的八十年代,噪動的大學校園,一群憤怒的學生衝進老教授的講台,對他說現在不是欣賞古希臘悲劇的時候!老教授徐徐地對學生說:我不認為這個比你們做的事不重要,但你們請隨便吧。文學的一個責任,就是要探究人性曲折。永恆的生死愛欲,與無法掌握的命運之間,就是人所身處之地。希臘悲劇最擅長構築這種處境。因為命運之捉弄使慾望得不到滿足,此種撕裂,造成了許多傷害。就連頭腦最冷靜的政治學家羅爾斯亦曾說過:「人一旦愛,遂極脆弱:世間沒有所謂愛戀之中卻同時思量應否去愛之事。就是如此。傷得最少的愛,不是最好的愛。當我們愛,就須承受傷害和失去之險。 但我們不會說,因為愛的風險太大,所以乾脆不去愛。情之所至,絕不言悔。」人一方面怕受傷害,一方面無法拒絕去愛。因為怕受傷害,有時候我們更寧願被愛。只有被愛的人才有權高高在上的任性地把辛苦買來的蛋糕拋出窗子外。

傷害之深,可以直接的摧毀生命。這種拉扯是屬於一個人的,沒有誰可以怪責,也沒有誰能夠幫助。直子對渡邊說他沒有傷害她,傷害她的人一直是她自己。我愛你愛他,相愛的人無法在一起,想實現的無法如願,要放棄卻無法忘記;沒有出口,亦沒有退路。故友木月、永澤女友選擇乾脆了結生命,直子、玲子精神受創不能自拔無法過正常生活。只有渡邊留下來,默默活下去。直子對渡邊說,你不必負上責任的。然而最後直子的離去讓渡邊傷心難過。好好活下來原是對愛你的人負責任。傷害已經太多了,我們惟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要再讓愛你的人再受傷害了。

但活下來不是出口。因為隨時間荏苒,渡邊會起不起直子的容貌,每一次遇上這種事,總是會大哭一場,然後好像學懂了甚麼,但下一次總又是無能為力。活下來不表示戰勝甚麼或超越了甚麼,但也只能默默地承受責任。就如古希臘悲劇,那深深的無力感來自於命運的捉弄。

電影裡最精巧的一幕,除了直子在草原上自我剖白那段長鏡頭之外,我更喜歡渡邊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仔細察看手心上剛復原的傷口,然後緩慢地、用力地,把結的焦撕掉,鮮血緩緩湧出……很多時候,不讓傷口復原的,是我們自己。然而,正正就是對傷口的執著,使我們成為與從來無愛亦從不受傷的永澤學長不同的人--有血有肉的人才會流血。